她們真正的價值在于回到人的主體性
最近,某大學一位女老師和她的哲學思維課程的視頻,在網絡上廣泛流傳,并引發多方爭議。一些評論者甚至很不客氣地稱之為“心靈毒雞湯”。其實,這位學者強調大學生要珍惜自我,學會優雅地生活,這是有著積極的意義的。她把政治思想課上成人生修養課,可以說也是別開生面,在教學創新上也是另辟蹊徑的可貴探索。雖然我個人不一定很喜歡視頻中她擺動幅度過大的的講課姿態,但也不至于反感。
這位女學者引起最大爭議的是,她曾經在講座上說過“與黑暗和解,黑暗就不那么黑了”這樣的話。要客觀地理解她要表達的真實意思:這位學者的原意,并不是要和我們通常理解的人性的罪惡與道德上的黑暗和解,而是主張要與生活中的不完美(例如生老病死、生離死別等)和解;與人內心的幽暗面和解。但她表達得或許太過于文學化,在講述過程中又沒有對自己使用的概念作嚴謹的定義,容易在社會上產生誤解。合理的說法,應該是"要與內心對生活的完美主義妥協,與人生的不完美和解,心情就會平和些了,由此產生的焦慮與挫折感也會有所消解。"
她的講座,作為思想百花園中的一支新秀,還是有著積極正面的意義的。我們絕不能搞誅心之論,無限上綱,斷章取義,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一棍子打死,那是極左遺風,萬不可取。在這里,我要把一位青年朋友給我的短信分享給大家。他說,一個連這樣的教師都難以包容的知識圈,顯然彌漫著類革命的斗爭氣息,希望我們這個民族慢慢走出左與右的狹隘立場,越來越堅實地邁向開放豁達、自由包容而又不乏進取力量的狀態。
應該說,當前中國網絡群體中相當一部分人是缺乏寬容精神;而不少網友也缺乏了解事實再做出判斷的耐心,例如此次對這位女學者“黑暗論”斷章取義式的解讀就是例子。
有時我覺得真有些奇怪,一些自稱為自由派的人士,在該問題上口誅筆伐,但他們反對的恰恰是強調個性、自我與自由的價值觀的同道者。而且他們采取的批評風格,又帶有他們主觀上反對的極左遺風,這種“葉公好龍”現象,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當然,社會上一些長期以來受左的思潮影響的人們也同樣如此,他們對不同自己意見的人們上綱上線的習慣,在網絡上也是人們所熟知的。
從這一點深入下去,就可以捕捉到我們國人思考方式中的一些習慣。這種習慣仍然不自覺地支配著我們的思維方式,例如,中國傳統文人的道德優越感 “君子小人之辨”的兩叉分類,它們的句法結構也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支配著我們。我們總是在這些舊傳統的支配下,忽視了人的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復雜性與多元性的存在,而這些恰恰本來就是大自然與人類進步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特別要警惕我們每個人身上可能都殘存的“道德優越感”與語言暴力。因為我們都來自于那個時代,馬克思說過,“人們并不要求玫瑰與紫羅蘭發出同樣的芬芳,為什么人類精神最美麗的花朵,只能有一種存在形態呢?”。我們要尊重多元,珍惜現實生活中的浮現出來的思想多元為我們提供新選擇的機會。民主是一種文化,如果我們渴求它,就讓我們先從自己做起。
近些年來,在大眾傳媒領域,確實產生了幾位很有影響的女學者,例如于丹,陳果。有人把她們定位為文化普及型學者,的確,她們在學術大眾化方面功不可沒,但我并不簡單認為把他們僅僅看作是普及型學者,也不同意簡單地把她們的言說歸類為“心靈雞湯”,我認為,他們有一些很重要的長處往往被社會上許多人忽略了,他們真正的價值在于回到人的主體性。自五四以來,我們經歷過種種革命淘洗,我們這個民族已經變得太“唯物主義”了,其實,人類任何一個偉大文明傳統中,都有著豐富的主觀精神資源。在中國文化中,就是“心性”文化資源,在基督教文明中,就是個人的努力可以與上帝相通的新教倫理,這些學者強調主觀內在的精神資源值得發掘。作為“科學主義”者,我們很多人對這種精神指向卻并不敏感。在我們精神生活十分貧乏的當下,其實是在為大眾展現出人類主體精神世界的滋潤性與豐富性。
這里我特別要提到,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就是特別強調個人的主體性的,論語中有一個重要思想,那就是“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舉一個元代儒家知識分子的例子,有一次,元代大儒許衡在行軍途中,阻止軍隊士兵摘采路邊的梨子,軍士解釋說,那樹沒有主人,許衡說,“梨無主,然心無主乎?”正是這種道德的自主性,使儒家擺脫了世俗的功利物欲牽制,而追求超越性的人生價值。
這些有影響的女學者在講演中,通過回歸傳統的主體性,向聽眾推薦一種優雅的生活,她們也都從不同角度發掘了人的內在世界的能量,這些都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焦慮”何來?個體如何自處?
有網友認為,他們的“成功”是依靠“販賣”焦慮,而焦慮是近幾年非常火的一個詞,這里就涉及到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當下社會彌漫的“焦慮”從何而來?個體又當如何自處?
我認為,從人類歷史上看,現代化過程中往往就伴隨著文化的世俗化過程,這一世俗化過程中,傳統的精神信仰、信念、血緣親情紐帶的式微,會自然造成社會群體性焦慮。在精神困惑與焦慮的年代,張揚自我,回歸人的主體性,從內心發掘精神資源,就有其存在的意義,在這一探索過程中,許多人更多地是從老莊與道家中求得慰惜,然而,這里仍然存在著一種可能被人們忽視的傾向,那就是老莊與道家未必能有效地避免人們滑向虛無,這是因為,這些傳統文化取向中缺乏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結合點。一個純粹回歸自我的人,是無法克服虛無感的侵蝕的。如果說這些學者在學理上有哪些不足,我覺得她們更多地是把個人價值與傳統的老莊道家結合起來了,而沒有足夠重視我在這里提到的儒家文化中主體性的積極意義。
儒家雖然在思維的“句法結構”上有其固有的不足,但它具有一種可以稱之為以社會福祉為己任的主觀奮斗精神,其中有著積極與豐富的精神資源可供我們汲取。儒家強調的天人合一,心性與天道相通,從結構上建立了人的主體性(“性”)與外在的天道(“理”)之間的結合點。正是在這一基礎上,儒家通過個人的社會責任來避免人走向虛無。儒家以實現天下的仁,作為己任,為此而自強不息,強調君子“為而不有”(努力追求而不必見到追求的直接效果),孔子說的“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就是一位為社會福祉而努力的賢者坦蕩的心境。孔子還說,“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人”,這些都有激發理想追求者毅力的現代意義。
有人問,這位女學者關于過優雅生活的言說,會不會變成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辯護?我的看法是。這要從兩個層面來看,從第一個層面,從前現代向現代社會的過渡階段。首先成為一個認識自我價值的獨立人格,這是歷史的進步。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她的言說有積極的正面意義。在我看來,她的不足之處,恰恰在于,個人價值沒有與社會理想之間找到結合點。而儒家的性與理相通,提供的正是這種結合點。
發掘儒家的正面意義,可以避免積極個人主義變成精致的利己主義。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簡單地鼓吹尊孔。而是強調,要從儒家的人文心理結構中得到啟示。重建中國現代文明的人生哲學。換言之,不是簡單的仿效西方個人主義,因為那樣做,很難避免福科式的虛無主義。也不是簡單的回歸綱常倫理,那又會造成集體對個人的淹沒。
新年前夕,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發了一段《新年寄語》:
雖然理想比我們想象的有點兒遠,但是只要學會過有韌性的生活,我們就不會有太多的焦慮感。我們就會在追求理想的努力過程中活得充實。人類的文明歷史告訴我們,山重水復之后,不經意中會出現柳暗花明。
我要表達的意思是,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差距的情況下,一個人要學會過一種韌性的生活。有韌性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隨遇而安,與現實妥協。有韌性就以柔克剛,其次,在自己從事的事業的努力中,獲得一種自我實現。而這種充實感,能夠抵消我們的焦慮感,并且也在為社會的進步做出自己的貢獻。在向理想的努力過程當中的自我實現和內心充實。儒家所說的"為仁由已,已欲仁,斯仁至矣"就包含著這層意思。
第三,我們要相信,歷史的演化是有其規律的,這就是嚴復所說的"運會"。人要通過持續的不斷地努力,來改變現實,而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到了一定的時候。嚴復所說的歷史的"運會"就會不期而至。我認為這就是儒家先賢的積極的人生態度。中國的變化是緩慢的。我們在運會沒有到來之前,只問耕耘,不問收獲。我們的個人的理性感覺悲觀的時候,事情卻往往在向好的方面變化,這種信念,對于在困境中追求理想的人們特別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