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和抖音上有個一樣的話題“什么是人生的頂級享受”，其中引發(fā)數(shù)十萬人產(chǎn)生“多少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情感共鳴并參與分享的兩個回答是“仍然清楚記得2006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在單位宿舍，女友在剛裝的電腦上看劇，我在上鋪扇著大蒲扇。莫說心事，心頭就連一件閑事也無，扇著扇著便睡著了……此后10年有余，一路奔跑，再無片刻停歇，也再無那樣一個午后?！薄案呖贾蟮氖罴?。沒有煩人的作業(yè)，985的錄取通知書在那里安靜的躺著。外面下著雨，我在電腦前玩游戲。父母都在，也沒有滿頭白發(fā)。20年前最平凡的一個下午，卻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從教育學的視角來看，這兩段文字及“多少事，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評論共同揭示了一些深刻的教育命題：教育該如何引導學生珍視日常經(jīng)驗，培養(yǎng)對生活的覺察力與反思力？教育該如何該教會學生凝視“此刻的永恒”，鏈接情感教育與生活教育？教育該如何反思“唯結(jié)果論”，關(guān)注過程與平凡中的價值？

教育即生活：生活中看似“無用”的瞬間恰是認知世界的密碼

杜威說：“教育不是為生活做準備，教育本身就是生活。”這句話的深意，在網(wǎng)友筆下那個2006年的午后得到完美詮釋：女友看劇的電腦熒幕藍光閃爍，蒲扇搖動的氣流裹挾著槐花香，年輕的身體在暑氣中自然松弛。這個“無事發(fā)生的日子”，恰是杜威理論的最佳注腳：生活的教育性不在于刻意設(shè)計的教學場景，而在于人與環(huán)境的自然互動中萌發(fā)的體悟。

現(xiàn)代教育常陷入一種悖論：我們教會孩子解析《荷塘月色》中各種精妙的修辭手法，卻很少帶他們蹲在真正的荷塘邊，看露珠如何在荷葉上滾落；我們告訴學生計算西瓜體積與密度的公式，卻很少讓他們感受過指尖嵌入瓜瓤時迸濺的汁水。那些被定義為“無用”的瞬間——捏泥巴時掌心的濕潤、等待冰淇淋融化時的專注、黃昏時影子被拉長的驚奇——恰恰是認知世界的原初密碼。

“我們無法判定某一瞬間的價值，直到它變成回憶?！辈柡账乖凇渡持畷分袑懴逻@樣的話。聯(lián)想起教育系統(tǒng)里那些精確到分鐘的課程表、以分數(shù)丈量價值的評價體系，是否正在讓我們喪失對“此刻”的凝視能力？當標準化考試將人生切割成可量化的模塊，我們是否正在批量生產(chǎn)“后知后覺”的個體——只能在回憶的鏡面中，窺見曾經(jīng)被自己親手遺落的珍珠？

回歸“慢教育學”：讓教育成為時光的信使

網(wǎng)友的兩段文字里藏著教育學的重要命題：情感的覺醒具有天然的滯后性，教育的完成需要閉環(huán)。這種“當時只道是尋常”的悵惘，揭示著情感教育的核心矛盾——我們很難在經(jīng)歷的同時理解經(jīng)歷。就像孩子無法在秋游的當下意識到，多年后的自己會在會議間隙突然想起陽光下那朵隨風飄舞的蒲公英。

教育者應(yīng)當具備“時光信使”的自覺。國內(nèi)外不少學校組織過“時間膠囊”的活動，教師讓學生給未來的自己寫信：“請描述此刻教室窗外的云”“記錄你今天午餐時和誰分享了開心的事情”。五年后啟封時，有學生哭著發(fā)現(xiàn)，那個總被自己抱怨“無聊”的校園，原來藏著那么多被忽視的溫柔細節(jié)。這種教育活動的設(shè)計暗合舍恩的反思實踐理論：教育不是即時消費的答案，而是埋設(shè)在時光土壤中的種子，終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破土而出。其實，最好的教育，就是讓孩子在十年后的某個黃昏，突然讀懂當年那個“尋常午后”的全部意義。

在效率主義盛行的今天，那些內(nèi)卷的教育方式正在淪為“時間馴化”的幫兇。幼兒園開始倒計時高考天數(shù)，興趣班以“搶占先機”為賣點，甚至課間十分鐘也被練習題填滿……這種急迫感制造出了一種集體幻覺：似乎只有“奔向某個目標”的時間才具有價值，而那些“無目的”的空白都被打上廢品的標簽。但吊詭的是，當我們翻閱《呼蘭河傳》《城南舊事》時會發(fā)現(xiàn)，真正塑造生命厚度的，從來不是里程碑式的“大事件”，而是被蕭紅稱作“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的自由時光。教育者需要教會學生的，或許正是這種“慢”的能力。

生命的豐富性不在于經(jīng)歷事件的密度，而在于凝視的深度。當我們說“曾經(jīng)你不以為然的一天，竟是多年后無比懷念的時光”時，本質(zhì)上是在追問教育的終極使命——它不該是制造批量生產(chǎn)的成功標本，而應(yīng)培養(yǎng)能在時間河流中打撈星光的人。我們應(yīng)該感謝那些教會孩子觀察蒲公英飛翔的教師、允許學生在操場上追逐自己影子的校長、鼓勵青少年用手機拍攝母親煮茶葉蛋過程的教育者，他們正在告訴我們：當課本寫滿“成功”的定義，教育者的使命，是為“無事發(fā)生的日子”鄭重注解?！岸嗌偈拢敃r只道是尋?！辈粌H是人生感慨，更是教育的召喚：教育的目標之一，是讓學生在與世界的互動中，逐漸發(fā)展出對生活的敏感與熱愛，在平凡中見深刻，在當下中見永恒。這要求我們的教育工作者超越知識傳遞的單一維度，轉(zhuǎn)而關(guān)注學生的整體性成長——讓每個“尋常”時刻都成為滋養(yǎng)生命的土壤。

本文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教務(wù)處長，教育學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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