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漓江邊的煙雨里，新晉漓江文學獎獲獎作家劉楚昕捧著獎杯，在經過一陣不知所云的絮叨之后，他哽咽著說出“越過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臺下靜默，余華的笑凝在嘴角，細雨混著淚水，無聲落下。這個故事最動人的地方，不是某個被退稿了十多年的草根作家得了獎，而是它讓我們看見：那些以為過不去的坎，終將成為生命里的勛章。就像《百年孤獨》中所說：“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 正如劉楚昕痛徹生命的感悟那樣：所有痛苦回頭看都是傳奇。這場景讓我想起抖音上那條引發熱烈共鳴留言的視頻：鏡頭掃過與龍門石窟的大佛隔江對望的姑娘，她隨風舞動的長發牽引出無數條共情的思緒，愴然、悵然、默然、釋然……配文正是蘇軾《赤壁賦》里的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三十萬多條評論里，最動人的一條來自杭州快遞員：“去年沒趕上父親手術，今天路過中學門口，忽然聞到當年他在校門口賣的爆米花味。” 一位母親留言：“兒子把幼兒園的涂鴉貼滿冰箱時，我嫌雜亂撕了。如今他上大學住校了，房門永遠緊閉，我才懂那些蠟筆線條有多珍貴。”這尋常的頓悟，恰似赤壁江水拍岸的回響——人生多少珍寶，總在錯身后才懂得。

警惕教育場域中的“可得性幻覺”，別讓教育成為欲望的加速器

高考過后沒多久，大大小小的縣中的“夢想墻”上不出所料會掛滿清北與985院校的錄取喜報，這就是教育場域中最具象化的“可得性幻覺”。大學的通知書其實只是一個新的奮斗歷程的起點，卻在不少家長和中學老師 “再熬三年，上大學就快活了”的描述里成為高光的奮斗頂點，殊不知有多少學生進入大學后會因為這樣的PUA而失去前行的方向和生活的目標感。當下抖音的短視頻平臺也仿佛是永不落幕的“成功學”魔術秀，少年科創冠軍的獎杯折射著霓虹，鋼琴神童的指尖在琴鍵上跳著踢踏舞。孩子們啃著指甲，把別人的高光時刻剪輯成自己的人生預告片，卻不知道，真正的成長就像梅雨季節的苔蘚，要在潮濕的角落里慢慢爬滿整塊青磚。教育變成了自動販賣機，投幣就能兌換“成功”，童年則成了提前預支的簡歷草稿，每一道折痕都寫著“別輸在起跑線”。當優績主義綁架了基礎教育，教育便成了即拆即食的罐頭，人生被簡化為待辦清單，泥巴的溫潤、等候冰淇淋融化的期待，便成了亟待清掃的“時間殘渣”。我們總以為，教育是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每一站都有明確的目的地。當“成功”變成唯一的車票，當“優秀”變成衡量生命的標尺，我們其實是在把孩子放進精密的模具里，壓制成標準規格的“成功人士”。我們要警惕那些宣稱“即刻擁有”的教育魔法，真正的成長，從來都是細水長流的事，甚至會不停遭遇遺憾與錯過。

教給孩子“缺憾教育學”，讓他們把生命中的遺憾與錯過化成歲月的沉香

神經教育學研究顯示，過度強調“努力即得”的教育模式，會使青少年大腦的“失望回路”異常敏感，也讓他們 “延遲滿足”的幸福感受力得不到發展。教育本如草木生長，應候而榮，從不該催芽拔苗。就像景德鎮古窯的師傅們守候釉變如同等待花期。師傅們在耐心等待開窯的時候都知道，此刻那窯火里的青花，正在鈷料與胎土間游移。強開則色僵，遲取則色衰。教育之道，也在火候二字。擅長治印的藝術家在作品完成的最后時刻總要在看上去完美的印章邊緣敲出裂縫和缺片，因為他們篤信“沒有缺憾的人生，就像沒有開片的汝窯，美則美矣，卻少了歲月咬過的痕跡。”我個人的記憶里，祖母似乎也懂得缺憾教育學。幼年時我失手打碎家傳青瓷，哭著拼湊殘片。祖母以糯米調金粉，將瓷器的裂縫描作寒梅枝椏，她說“器物和我們人一樣，傷過的地方，日后最是結實光亮。”

那么，我們該如何給孩子們上好“缺憾教育學”這一課？一位北京的數學老師曾故意磨損量角器刻度，讓學生用三角板反推角度，還讓學生在互相配合中用摔裂的圓規去畫出標準完美的弧。這一課他可能就是要告訴孩子們，生活絕對不是唾手可得、按部就班上演的完美劇本，我們需要直面和接受它的殘缺。二十多年前做大學輔導員的時候，我曾嘗試在班會課讓學生們分享出自己的“未完成檔案”：半途而廢的創業計劃、考砸的高考數學卷、沒勇氣遞出的情書、對父母話到嘴邊卻始終未說出口的道歉……我和那幫孩子們得出這樣的共識：“這些缺憾不是失敗的證據，而是我們認真活過的痕跡”。其實，小學語文課本里也給了我們面對遺憾和傷痛的答案。統編版語文教科書小學六年級上冊第2課《丁香結》摘編自作家宗璞的散文。課文最后一段是這樣的：“丁香結，這三個字給人許多想象。再聯想到那些詩句，真覺得它們負擔著解不開的愁怨了。每個人一輩子都有許多不順心的事，一件完了一件又來。所以丁香結年年都有。結，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問題也是解不完的。不然，豈不太平淡無味了么？”相信這篇課文的結尾也一定會在日后成為無數經歷生活摔打和磨礪的“成年孩童們”完成教育閉環和頓悟的精神干細胞。

黃州江月沉浮千年，抖音上那句“知不可乎驟得”的慨嘆，原是最深沉的教育詩篇。月有陰晴圓缺，正是因為這份“不可驟得”，人間才會有“千里共嬋娟”的深情和詩意。蘇軾的“不可驟得”不承諾填滿所有空缺，只教會我們在注定留有遺憾的旅途上，依然能指認生命的光痕：就像那雨中的丁香結在提示我們，在歲月之旅里跋涉，既要有低頭解結的智慧，更要抬頭賞花的閑情。

蘇州繡娘傳授雙面繡訣竅時，總喜歡在錦緞背面留幾處亂針和松線：“全繃緊了反而死板，留些松處，畫面才有呼吸。”教育本如此，人生亦如是。那些未拆的信箋、未赴的約會、未盡的諾言、未解的心結、未竟的夢想，恰似繡品暗處的留白，讓生命得以呼吸。當我們學會讓教育留白，那些曾經以為的錯過與遺憾，都會變成歲月里的沉香，在時光里結晶成溫潤的玉，照亮我們穿越人間的風雨長程。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教務處長、教育學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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