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師大培養未來教師的教師，又主要研究教師教育學，經常有人問我“心目中理想的師者形象是什么？”“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個《論語》中描繪的理想人格圖譜中的君子形象，是比較符合我心中的答案的。這三個遞進的維度，構成了教育者特有的精神氣質：莊嚴的儀表下跳動著溫暖的心跳，溫潤的底色中暗藏著思想的鋒芒。而元人詞中“冰壺玉尺，纖塵弗污”的清絕意象，也頗為熨帖。冰壺玉尺，是端然挺立的莊嚴，是風骨凜凜的刻度；如若再添上“照春溫”三字，則自內里透出溫潤和煦的光華。一名優秀教師的師道三重奏恰恰就是以莊重定調，用溫暖和聲，讓真理的強音穿透靈魂。

莊嚴：如古琴泛音，定下生命的刻度

實際上，教室門扉開啟的瞬間，教師已然在用身體書寫著教育的第一課。學生喧鬧如潮漫過走廊，卻在教師跨入門檻的剎那悄然沉靜——那不是畏懼，而是一種與文明相遇時本能的肅穆。教育人類學家馬克斯·范梅南將這種“教育性存在”視為教育發生的先決性條件。遙想張伯苓先生主理南開中學時，每晨必立于校門之側，見學生衣冠不整，只輕聲一句提醒。而他自己的長衫永遠漿洗得筆挺，袖口挽起兩寸，露出腕間褪色的舊表鏈——那是早年留學故物。此種莊嚴如古琴泛出的清越之音，不著痕跡地滲入時光罅隙。這種莊重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而是對真理的敬畏，是對教育場域的神圣化建構。

課堂管理中的“儼然”更顯精妙。人民教育家于漪先生在《教育的姿態》中描述，當學生喧嘩時，她從不提高聲量，而是用凝視讓教室重歸寂靜。這種威嚴來自教師內在的定力，如同古希臘雕塑般靜穆的力量。佐藤學先生在課堂觀察中發現，優秀教師的課堂往往具有獨特的“節奏感”，這種節奏正是通過教師莊重的體態語言來把控的。

莊嚴與刻板的分野在于精神的溫度。民國教授劉文典在月下講《月賦》時，衣袂飄飄卻讓學生如沐春風；而數學家陳省身板書時挺拔如松，轉身時粉筆灰落在西裝上宛如星光。這些教育者的莊嚴姿態，都是對知識虔誠的外化，是“形”“神”合一的修為。

溫煦：如紫砂老壺，蘊著歲月的回甘

當莊重的表象被打破，教育的真諦便在溫暖的相遇中顯現。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杰斯提出的“無條件積極關注”，在陶行知“四顆糖”的故事中得到了完美詮釋：面對打架的學生，教育家送出的不是責備而是四顆承載教育智慧的糖果。這種溫暖不是無原則的妥協，而是對成長規律的深刻理解。

芬蘭教育中“每個學生都需要被看見”的理念，在具體實踐中化作了教師辦公室永遠敞開的門。而北京十一學校等推行的“師生共進午餐”制度，則用餐桌上的交談消解了傳統師生間的權力藩籬。這些溫暖的教育現場，印證著杜威“教育即生活”的哲學洞見。

溫暖教育的智慧在于把握分寸。夏丏尊翻譯《愛的教育》時特別強調：“教育之沒有情感，如同池塘沒有水”。但過度的溫暖會異化為溺愛，如同蘇霍姆林斯基警告的“糖衣教育”。溫煦的真味，在留白處最見深長。憶及年少時曾于作文中坦露早戀情愫，恩師朱批道：“青春萌動如春茶新芽，需細品其香，勿急火烹煮。”無指責，無訓誡，卻如蘇州評彈的琵琶輕攏慢捻，在心底激起千層漣漪，直至多年后讀《關雎》“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方徹悟那份悵惘原是成長的注腳。溫暖需有度，如紫砂壺需茶湯滋養卻不可久浸水中，過度的“快樂”若無邊界，教育便成脫韁野馬，失卻了潤物無聲的力量。

鋒芒：如飛天飄帶，在靈動中見筋骨

在瑞典教育學家胡森看來，教育的本質是“有組織地懷疑”。上海著名的語文特級教師樊陽老師在課堂上講《詩經》必析其禮教束縛，讀魯迅定論其當代價值，看似溫文爾雅的講述中暗藏著思想鋒芒，這種“厲”不是疾言厲色，而是思維品質的淬煉。

批判性思維的培養需要智慧的“厲”。美國“常青藤小課”采用蘇格拉底詰問法，教師不斷追問“何以見得”，將學生的思維推向縱深。北京四中課堂上的“學術質疑時間”，鼓勵學生對教師觀點提出挑戰。這些教育實踐中的“厲”，實則是送給學生最珍貴的思想武器。章太炎先生東京講學，一句“非流血不能光復華夏！”如雷貫耳，此“厲”非刻薄，乃如魯迅所言“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直指認知的荒原。教育中師者“厲”之鋒芒，正如敦煌飛天壁畫中飄逸的衣帶，看似輕盈無骨，實則蘊藏畫師對力學的深刻把握與對生命飛揚的渴望。

教育語言的藝術在于剛柔并濟。梁啟超在清華講《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說到激憤處拍案而起，講到哀婉時泫然欲泣。這種“厲”與“溫”的交織，正如普羅米修斯的火種，既要灼穿蒙昧的黑暗，又要溫暖求索的心靈。“厲”與“溫”本非冰炭之比。兩者恰如揚州漆器之藝，先以利刃于胎體刻出深痕，再以溫潤腰果漆層層填彩。特級教師李鎮西遇到學生抄襲時，既令其當眾剖析原文邏輯的千瘡百孔，又伴其重寫，字斟句酌。這般剛柔相濟，恰似東坡所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那思想的鋒芒，正是為學生鍛就此志的神兵。

站在教育改革的潮頭回望，莊、溫、厲三重境界的融合，勾勒出理想教育者的精神肖像。這種融合不是靜態的平衡，而是動態的生成：在莊重中孕育溫暖，在溫暖中淬煉鋒芒，在鋒芒中回歸教育的本質。教育者的莊、溫、厲三境亦如西湖三潭印月的妙境：一潭映照莊嚴之本來面目，澄澈如冰壺映月；一潭漾開溫煦的漣漪，層層疊疊皆是心與心的回響；一潭則盛著思想鋒芒的清輝，如明月在天，照亮認知的幽徑。真正的教育藝術，永遠在莊與溫的張力中生長，在厲與愛的辯證中升華。至臻的教育，從不是非此即彼的取舍，而如精妙的蘇州評彈，于弦琶琮錚間彈撥出剛柔相濟的韻律，在抑揚頓挫里吟唱出莊、溫、厲圓融的和聲——這弦歌不輟的融合，方是教育最美的模樣。冰壺玉尺，其質清剛，其光溫潤。教育者以此心映照學子，莊嚴為骨鑄其格，溫煦為血養其情，思想的鋒芒則為神，助其刺破迷霧，照見那浩瀚無垠的星辰大海。此三重氣象交融處，自有萬古不磨的春溫，在人間。

（本文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教務處長，教育學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