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我們確然已深陷當代“加速社會”的湍急渦流。周遭總有人感嘆“時間怎么越過越快?生活與生命,好像都像裝上了渦輪增壓,呼嘯而去……”事實上,生命的節奏并未加速,只是被裹挾了。洶涌的技術迭代、被便利交通壓縮的空間距離、因迅捷工具而奔涌不息的信息過載……種種力量交織,將我們的生命推入一種無休止的匆忙、混亂與失向之中。時間,也因此渙散開來,失去了它本應賦予秩序與力量的從容。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指出,技術加速正在摧毀人類與時間的共生關系。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也警告,數字技術正在制造“無產階級化的時間”,即人類失去感知、體驗、創造時間的能力。首當其沖的是我們的教育領域。某地小學生清晨6點被喚醒奔赴“晨讀班”,放課后無縫銜接3個興趣班,深夜伏案完成校內作業至23點——睡眠時間被壓縮至不足6小時,生理節律徹底讓位于教育流水線,我們不得不承認:教育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時間異化。程顥在《秋日》中寫道,“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句詩傳達出只要靜下心來觀察萬物,就能發現它們都有自身的規律和樂趣,人們應與四季變化同步,感受其中的美好。教育也應如此,當用“節氣倫理”重新錨定生命的自然節律,讓學生在順應自然節奏的過程中,去探索知識、感悟生命,實現自我成長,而非被人為的“加速”和“標準化”所束縛。
以農業思維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教育內卷祛魅
教育本質是“農業”,在“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農時法則下,生命才能從容而豐富地成長。當前以AI為基座的自適應學習系統通過大數據拆解知識顆粒度,以“最短路徑”推送知識點,看似提升效率,實則摧毀了認知的“農時法則”。就像雜交水稻失去自然授粉周期導致基因退化,被算法投喂的學生也逐漸喪失深度思考的耐心。元宇宙、VR等虛擬時空技術在教育中的應用也容易造成對生命體驗的剝奪,切斷了“行走-觀察-體悟”的教育閉環。當AI助教可以批改作文、生成教案、監測課堂情緒,我們的教師逐漸淪為技術系統的運行維護員。
反思現代社會的病理與教育內卷的異化,在西方“物我二分”的思維中很難覓到破解之道,但如果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視角來看,則有可能為當代教育困局找到極具東方智慧的解決方案。面對“加速社會的時間困境”,中華文明中以《易經》為代表的“觀天察地、法時授事”的將天文、地理、人事納入統一節律的“大時間觀”,非常有益于當代教育改革。如果剝去《易經》用于占卜的神秘主義外殼,還原其為“中國上古天文歷法的時空坐標系”,將其六十四卦對應黃道周期,爻辭暗合物候變遷,這種將時間空間化、空間時間化的思維,則能構建出獨特的“節氣倫理”:生命的成長不是線性沖刺,而是與天地共振的螺旋上升。
伏羲先天卦序中其實隱藏著教育時空的模型。其“冬至—陽生,夏至—陰生”的時空模型啟示我們,教育應當遵循“春生啟發、夏長實踐、秋收反思、冬藏內化”的節律。例如,《禮記·月令》規定,孟春之月“命樂正入學習舞”,仲夏“游牧別群,則縶騰駒”,實為將知識傳授與自然節令深度融合的課程設計。《論語》中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則體現了教育活動與自然節氣的同步性,“風乎舞雩”的儀式性活動,是師生通過親身體驗自然節氣的物候變化(春風、沂水、新綠),將抽象的天道規律轉化為可感知的生命經驗。反觀現代教育,暑期補習摧毀“夏長”的實踐窗口,冬季集訓剝奪“冬藏”的沉淀周期,實為對青少年學生生命節律的暴力切割。
《易經》爻辭中的也隱藏著“教育發生學”。爻辭常以自然意象喻指人格發展階段。如乾卦“潛龍勿用—見龍在田—終日乾乾—或躍在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完整呈現了從啟蒙到成熟再到反思的教育周期。如我們可以這樣充分詮釋“勿用”階段的價值:“潛龍不是無能,而是等待破土的時機?!碑敽5淼募议L們為尚在托班的孩子報名量子力學啟蒙班時,實則是以“飛龍在天”的標準要求“潛龍”,必然導致“亢龍有悔”的認知透支。
嘗試以“節氣教育學”重構當代基礎教育的時空觀念
在教育強國要求建立中國特色基礎教育話語體系的背景下,我們不妨大膽嘗試依托老祖宗的智慧建構起“節氣教育學”,將《易經》等典籍中的中華文明時空觀轉化為當代基礎教育改革可操作的實踐體系。
首先,不妨讓節氣的腳步,自然地融入校園的日常。不少學校已經開展的“春分豎蛋”“白露收清露”“在夏至測量日影理解勾股定理”等節氣實踐,本質上就是讓學生通過身體參與建立時空感知的“具身認知”。其實我們中小學的課程,大可以二十四節氣的脈絡為經,以應時的物候變遷為緯。不必刻意強求,只需順勢而為:春分時節,生機萌動,正是探討萬物相依(生物/地理)的好光景;芒種忙種,田間地頭蘊藏著最樸素的數理智慧(數學/編程),值得細細研磨;待到霜降,草木搖落,詩行間凝結的意象(語文/美學),值得低徊品味。節氣里的學問,原就是這般俯拾皆是,等著有心人去發現、去親近。其次,不妨將新質的技術,視作園圃中得力的器具。我們教育者應當懷揣一份農人的智慧。AI也好,其他工具也罷,終究應是“手中之鋤犁”,而非“田畝之主宰”。讓它們順應天地生息的節拍,方是正理。試想,在知識需要“夏長”般蓬勃積累的階段,技術可匯聚豐富的資源供其汲取;待到需要“秋收”般梳理內化的時節,則智能推送關聯圖表助其編織知識網絡;而在“冬藏”的沉淀期,又能屏蔽干擾,營造專注自省的空間。如此,技術便非喧賓奪主,而是默默應和著認知生長的節律。再次,評價的目光,當投向那悄然生長的年輪。校園里不應該只有一張張標尺分明的試卷,不妨多備些素樸的冊頁,容學生記下風中柳枝初綻的嫩芽,霜后菊瓣凝露的姿態;收存他們隨節氣流轉寫下的感悟,或是經年累月完成的長卷。譬如,像長寧區虹橋中學開展的“自然筆記”課程一樣,請一個孩子,用三年的晨昏,去守候同一株老樹:看它春日吐綠,夏日成蔭,秋日飄零,冬日靜默。那樹影的伸縮、枝葉的枯榮,映照著的,不正是少年心性舒展、沉淀的軌跡?至于品評的尺度,亦可向古老的《易》理借一份從容:不再執著于刻板的分數高下,而是體察那“潛龍”時積蓄的耐心,“見龍”初露的鋒芒,乃至“惕龍”反躬的自省。所重的,是那份向學的心志、生長的韌勁,而非倉廩中一時堆疊的谷粒。
我們要像古人那樣,在時間中尋找生命的坐標。對于教育而言,這意味著從工業社會的“標準時間牢籠”走向生態文明時代的“節氣時間花園”。這不是簡單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復興,而是一場深刻的教育學范式革命——當我們將校園生活的坐標重新錨定在星辰流轉與草木枯榮之中,當教師學會在夏至的蟬鳴里講解生命哲學,當AI系統開始尊重認知的“農時法則”,教育才能真正實現“培養完整的人”的終極使命。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教務處長,教育學部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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