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漢語中,副詞的句法功能相對比較簡單,然而,一些常用副詞不僅使用頻率很高,而且用法豐富多樣:尤其是作為一種個性強于共性的功能詞,其內部各成員在組配方式、語法意義、語義指向、語用特點、篇章特征等各個方面都存在著顯著的差異,情況相當復雜。因此,自從《馬氏文通》以來,副詞一直是漢語詞類研究中引起爭議和存在問題最多的一類。這種狀況,即使到今天,仍然沒有明顯的改觀,就連有關副詞的一些最為基本的問題——性質、范圍、分類等,還是難以取得相對一致的共識。
我們在總結前輩和時賢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借鑒現代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結合多年的研究心得,對上述基本問題——副詞的性質與歸屬、標準與范圍、分類與系統等,進行力所能及的探索,并嘗試提出看法。
一 副詞的基本性質與虛實歸屬
漢語副詞究竟是虛詞還是實詞,這是我國語法學界長期以來議無定論的一個問題。其所以會產生如此嚴重的分歧,而且多年來一直懸而未決,大致有三個方面的原因:a漢語副詞自身的特點;b各家分類標準的差異;c歷史傳統觀點的影響。
首先,從副詞本身看。同印歐語系諸語言的副詞相比,漢語的副詞是一種相當特殊的詞類。主要表現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由于虛化程度不一,漢語的副詞從總體上看,是一個比較混雜而模糊的集。一方面其外延不甚清楚,范圍不易確定。同形容詞、區別詞、時間名詞、連詞、助詞、代詞、語氣詞等都存在著交叉糾葛的現象,需要劃界分辨。另一方面其內部又不是一個均勻的整體,其內部各小類,甚至各成員之間在功能、意義和用法等諸方面都存在著相當的差異。
第二,在句法功能方面,副詞的主要功能是充當狀語,而且都可以充當句法成分:有相當一部分可以重疊,還有一部分副詞可以單獨成句和回答問題;在一定條件下,有些還可以充當準定語和高謂語。在搭配功能方面,大多數副詞具有定位、粘著的傾向,但也有一部分副詞,尤其是評注性副詞,較為自由、靈活。
第三,在所表示的意義方面,副詞的意義有的相當實在,有的則比較空靈,少數則是相當虛化。有的以表示語法意義為主,有的以表示詞匯意義為主;有的以表示概念意義為主,有的以表示邏輯意義為主。具體說來,有的主要表示限制和區分,有的主要表示描摹與修飾,有的主要表示傳信與情態。
第四,從絕對數量看,核心的、典型的副詞只有幾百個,而以比較寬泛的標準界定,則總共有一千個左右;比起介詞、連詞、助詞等嚴格意義上的封閉類詞,數量要多得多,情況也更加復雜,但比起名詞、動詞、形容詞這三類開放類詞又要少得多;副詞似乎是介乎于開放與封閉之間的一類詞。
其次,從分類標準看。多年來,人們在確定副詞虛實歸屬時,提出一系列互相矛盾的分類標準。大致有四個方面:1.以功能為主的標準;2.以意義為主的標準;3.功能意義兼顧的標準;4.其他綜合性標準,譬如自由與粘著、定位與不定位等等。
凡是比較重視句法功能的,一般都將副詞歸入了實詞,凡是比較重視意義虛實的,則往往把副詞歸入了虛詞。問題還不限于此,即使同樣都重視功能,有人認為只要能充當句法成分的,就應該歸入實詞;有人則認為,只有那些能作句子基干成分,或者能單獨成句的,才可以歸入實詞。即使同樣從意義出發,也會產生分歧:有人根據一部分副詞意義較實,將副詞歸入了實詞;又有人根據一部分副詞意義較虛,將副詞歸入了虛詞。而采取功能和意義相結合的標準,要想都兼顧又難以做到,結果往往只好顧一頭棄一頭。此外,又有人提出了自由與粘著,定位與不定位,開放與封閉以及使用頻率、語音變化等一系列相關的參照標準,以此作為確定副詞虛實的依據。然而,由于副詞本身的情況過于復雜,這些標準都很難真正解決問題。總之,不同的標準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甚至相同的標準也可能引出不同的結論,這以使得這個問題更加復雜化了。
最后,從歷史影響看。在我國傳統的語文學當中,虛詞研究一直占有相當的地位,盡管古人的虛詞研究還不能算真正的語法研究,主要是出于訓釋古籍和指導作文的需要,但人們很早就開始對所謂的“詞”“辭”及“語助”等虛詞進行了研究。根據現有文獻的記載,在語言使用中,把詞區分為虛詞和實詞兩大類的,在我們中國最早見于宋人的著作,當時叫“實字”與“虛字”。所謂“實字”大致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名詞,而“虛字”則大致相當于現代的名詞以外的其他詞類,包括動詞、形容詞、代詞等實詞。
到了清代,人們對虛字的認識已有了相當發展,清人王鳴昌在他的《辨字訣》中,已經將虛字細分為“起語虛字、接語虛字、轉語虛字、襯語虛字、束語虛字、歇語虛字”等六類,其所說的虛字,已經比較接近于現代對虛詞的認識。就研究虛字的專書而言,從元至清主要的四本:元朝盧以緯的《語助》、清朝袁仁林的《虛字說》、清朝劉淇的《助字辨略》、清朝王引之的《經傳釋詞》。由于當時的研究主要為了講清經文中那些輔助性詞語的意義和用法,而副詞在這方面又是最復雜的,所以,副詞研究在自古以來的虛詞訓釋中一直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與此相應的,在總結和繼承古代虛詞訓釋基礎上編纂的各種類型的虛詞辭典,無論是近、現代的還是現、當代的,幾乎都是包括副詞的。而且,自《馬氏文通》以來的早期語法書,包括《新著國語文法》《中國文法要略》《中國現代語法》《語法修辭講話》等等,也都是以意義作為劃分虛實的標準的。這樣一來,“副詞用于虛詞”,嚴格地講,只是語文學的分類觀點,長久以來,已經深入人心,很難改變。
正是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使得我們在確定副詞性質與虛實歸屬時,常常陷入兩難的境地。一方面,詞的分類是指詞在語句結構中表現出來的句法功能類別,分類的目的就在于了解詞的句法特點,掌握用詞造句的結構規律,分類的標準自然應該是詞的句法功能。而漢語中詞的語法功能主要表現在充當句法成分的能力和詞與詞的組合能力這兩個方面,所以,能否單獨充當句法成分完全有理由成為劃分虛實的主要標準,副詞理所當然應該歸入實詞。從理論上講,這是比較符合結構主義分布理論的唯一正確的做法。
另一方面,詞的分類又離不開意義,意義標準必然要成為劃分詞類的一個重要的參照項。如果所分出來的類同意義不相吻合,一般說來就較難被廣泛地認可。而漢語副詞中確實有相當一部分詞義比較虛化,比如“很”“就”“才””“剛”“還”“都”“便”“慢”“又”“再”等等。將這些詞劃歸實詞總使一些人感到不合語感,難以接受。再加上一旦把副詞歸入實詞,勢必同傳統的虛詞研究和通行的虛詞辭典產生分歧,從而使得現代語法分析同傳統的虛詞研究相脫節,與一般的虛詞辭書相抵悟。這不僅會使廣大學習者感到困惑,而且還會影響到今后的副詞研究與教學。
反過來,如果我們不顧副詞的句法功能特點,僅僅考慮一部分副詞的意義比較虛化空靈,歷史上及現行的辭書中副詞都是虛詞,并參照其他一些相關的標準,將副詞都歸入虛詞,以便同歷史傳統和虛詞辭典的編纂相接軌,那么,這樣做不僅會打亂語法體系的嚴密性和一致性,而且這種同副詞本身語法功能不相符合的歸類,對于真正認識副詞、掌握副詞的規律也不會有多大的意義。
由此看來,要想避開上述矛盾,徹底解決副詞歸屬的分歧,“光在‘虛’‘實’二字上琢磨,不會有明確的結論”。因為副詞本身的虛實兩面性是客觀存在的,要想顧此就必然會失彼。總之,鑒于副詞本身的特點以及“虛詞”“實詞”這對名稱本身所帶有的歷史積淀,我們認為,必須給漢語副詞尋找一個新的歸屬,而不宜繼續糾纏于虛實之爭。固然,名不正則言不順,可有時僅僅糾纏于名稱,對語法研究和教學似乎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唯一的辦法是走出虛實兩分的老傳統,另辟切實可行的新途徑。
我們覺得,考慮到漢語副詞研究的歷史與現狀,結合漢語副詞的對內和對外教學實際情況,大致有兩種方案可以采用。一種分類方法是仍然根據詞類的句法功能,結合參照其他八項區別性標準:a意義的虛化與實在,b搭配的粘著與自由,c句位的定序與變序,d數量的封閉與開放,e用頻的較高與較低,f讀音的變化與不變,g成員的參差與整齊,h發展的緩慢與迅速,將漢語的詞分成兩類:一類是以表示詞匯意義為主的內容詞,一類是表示語法意義為主的功能詞。前者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區別詞、數詞、量詞、代詞,它們一般都可以充當句法成分,并且大都符合參照標準的后項;后者包括連詞、介詞、助詞、嘆詞、語氣詞、方位詞,它們一般都不能充當句法成分,并且大部符合參照標準的前項。
與此同時,將漢語的副詞再一分為二,那些以表示詞匯意義為主的描摹性副詞可以歸入內容詞,稱之為狀詞(或方式詞);那些以表示功能意義為主的限制性副詞和評注性副詞應當歸入功能詞,仍然叫副詞。另一種分類方法是完全不顧詞類的句法功能,主要根據數量的開放和封閉,將漢語的詞分成兩類:一類是可以列舉的、仍在不斷增加的開放類詞,一類是不可以列舉的、一般不再增加的封閉類詞。前者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區別詞,它們都可以充當句法成分,都符合參照標準的后項;后者包括副詞、數詞、量詞、連詞、介詞、助詞、嘆詞、語氣詞、方位詞,它們有些可以允當句法成分,有些不能,大都符合參照標準的前項。
在這方面,前輩學者已經作過有益的嘗試。趙元任、呂叔湘兩位先生曾分別提出可以嘗試把漢語的詞分為開放類詞和封閉類詞兩個大類。根據趙先生以及其他一些學者的研究,開放類詞和封閉類詞(指典型的、嚴格意義上的封閉類詞)大致有以下五個方面的區別:a開放類詞大都信息量大,基本上都是內容詞,封閉類詞大都信息量小,基本上都是功能詞;b開放類詞都是不定位的、自由的,封閉類詞有相當一部分是定位的,粘著的;c開放類詞的語法功能主要體現在詞與詞的組合能力上,封閉類詞的語法功能主要體現在詞與詞的相互關系上;d開放類詞大部發音清晰,聲調固定,封閉類詞則有相當一部分發音較輕,聲調易變;e開放類詞大都出現頻率低或中等,封閉詞大都出現頻率高或較高。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開”“閉”兩分的方法,在歸類時有時也會遇到一些參差不齊的、甚至難以定奪的情況。比如副詞、數詞、量詞、代詞這四類詞同其他諸類詞在數量、功能和意義等方面都存在著一定的差距,只是由于它們都具有大致可以列舉的特點,才被歸入封閉類詞的。所以,為了使開放和封閉兩分法更切合實際,似乎可以略作調整并再次切分:開放類分成全開放和半開放兩個小類;封閉類也分為全封閉和半封閉兩個小類。
全開放的是名詞、動詞、形容詞三種,半開放的有區別詞和副詞;全封閉的有連詞、介詞、助詞、嘆詞、語氣詞、方位詞,半封閉的有數詞、量詞和代詞。因為區別詞和副詞都可以充當句法成分,盡管目前的數量尚可列舉,但仍在不斷增加之中,所以是半開放類詞。數詞、量詞和代詞,雖然數量是確定的,而且也不會有較大的增加,但是對照上述封閉類詞的五項標準,它們顯然不如連詞、介詞、助詞、嘆詞、語氣詞、方位詞那么典型,那么與其吻合,所以是半封閉類詞。這樣的分類方法,雖然可以避免簡單的開放、封閉兩分法難以克服的缺點,相對說來,也比虛、實二分更有實用價值,應該講不失為一種可行的解決辦法。但是,詳細比較上面兩種分類方法的優缺點,我們還是更傾向于前一種分類方法。因為我們覺得前一種方法可能更符合副詞的實際情況,也更便于人們學習和掌握副詞。不過,前一種分類的前提是必須將副詞兩分,而且要增加一個新類(狀詞),其可接受性可能要差一些。權衡兩種方案的利弊,并考慮分類的實用價值及其可操作性,我們權且采用后一種分類方法,暫時也沒有將那些以表示詞匯意義為主的描摹性副詞從副詞中分離出去,另立一類狀詞。
二 副詞的鑒別標準與兼類情況
在現代漢語中,究竟哪些詞可以歸入副詞歷來就有不同的看法。而對于那些兼有其他功能的兼類或同形副詞,更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關鍵就在于確定副詞的原則和標準不夠明確,難以統一。20世紀50年代以來,結構主義以詞的分布確定詞性的理論日見盛行,人們逐漸傾向于接受這樣的觀點:凡是只能充當狀語的詞都是副詞。然而這一普遍流行的觀點同漢語實際并不完全相符。我們給現代漢語副詞下的定義是:副詞是主要充當狀語,一部分可以充當句首修飾語或補語,在特定條件下,一部分還可以充當高層謂語和準定語的具有限制、描摹、評注、連接等功能的半開放類詞。確定漢語副詞的基本原則應該是:以句法功能為依據,以所表意義為基礎。
在現代漢語中,副詞同形容詞、區別詞、時間名詞、連詞、助動詞、代詞、語氣詞,甚至動詞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糾葛和交叉的現象,需要認真分辨。下面我們逐一提出區分的原則和標準:
1.副詞與形容詞
a凡是只能充當狀語和只能充當狀語及補語,但不能充當基式謂語和一般性定語的是副詞。如:曾經、統統、萬分、絕頂。
b凡是在一般情況下只能充當狀語,但是在特定條件下可以充當高層謂語或句首修飾語、后置狀語的也是副詞。如:也許、大概、果然、反正。
c凡是不能充當狀語,只能充當補語,但也不能在不改變語義的情況下充當主語、賓語和謂語、定語的,也是副詞。如:透、慌、透頂、絕倫。
d凡是既能充當狀語,又能在不改變意義的情況下充當謂語或定語的,是形容詞而不是形副兼類詞。如:突然、偶然、必然、一致。
e凡是既可以充當狀語,又可以充當謂語和定語,但充當狀語時同充當謂語、定語時語義不同的,是同形同音的兩個詞——形容詞和副詞。如:快1——快2、白1——白2、直1——直2、老1——老2。
2.副詞與區別詞
a凡是不能充當主語、謂語和賓語,只能充當狀語和定語,其充當狀語時同充當定語時語義不同的,也是同形同音的兩個詞——區別詞和副詞。如:一定1——一定2、大概1——大概2、非常1——非常2、本來1——本來2。
b凡是不能充當主語、賓語和謂語、補語,只能修飾動詞充當狀語和準定語,有的可以帶上“的”后充當合成謂語,絕大多數必須緊貼被修飾語的,是描摹性副詞。如:穩定、大力、公然、蜂擁。
c凡是不能充當主語、謂語、賓語和補語,只能充當定語和狀語,一般必須緊貼被修飾語的,是區別詞兼副詞,而不是形容詞兼副詞。如:永久、真正、直接、共同。
3.副詞與時間名詞
a凡是只能充當狀語和句首修飾語,不能充當主賓語(包括介賓),并且一般不受其他詞語修飾的,是時間副詞。如:剛剛1、通常、經常、常常。
b凡是經常充當狀語和句首修飾語,但同時又可以充當定語或主語、賓語及介詞賓語的,是時間名詞。如:剛才、往常、同時、原本。
4.副詞與連詞
a凡是無論單用還是合用都只能位于句中主語之后、謂詞性成分之前,既有限定功能又有連接功能的是連接性關聯副詞。如:就、才、也、卻。
b凡是既能單獨位于句首又能位于句中,既有評注功能又兼具連接功能的,也是連接性關聯副詞。如:其實、也許、當然、的確。
c凡是既可以位于句首,也可以位于句中,既可以單用,也可以合用,既有連接功能而又有限定功能的,是副連兼類詞。如:只有、只是、就是、不過。
5.副詞與助動詞
a凡是不能單獨充當基式謂語,一般不受程度副詞修飾,又不能用“X不X”方式提問題的是副詞(“得děi”是例外)。如:不、別、必定、必須。
b凡是可以單獨充當基式謂語,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的,并且可以用“X不X”方式提問的是助動詞。如:會、能、可以、應當。
6.副詞與代詞
凡是以替代功能或指稱功能為主的,同時也兼有限制、評注、修飾功能的,盡管有些不能充當謂語、定語及主賓語,仍然應該歸入代詞。如:這樣、那樣、這么、那么。
b凡是以限制、評注、修飾功能為主的,盡管兼有一定的指稱功能,但不能充當謂語、定語及主賓語的,應該認為已轉化為副詞了。如:何其、何等、每每、各各。
7.副詞與語氣詞
a凡是既能位于句中或句首,有時也能位于句末,主要充當高層謂語,表示傳信與情態功能的是評注性副詞。如:難道、反正、敢情、當真。
b凡是只能位于句中或句末,不能位于句首,主要用于表示情態或口氣、語氣的是語氣詞。如:也好、罷了、著呢、而已。
8.副詞與動詞
a凡是在某一意義上只能充當狀語,在其他意義上可以充當謂語的,其充當狀語時是副詞,充當謂語時則是同形同音的動詞。如:沒、無、非、沒有。
在確定副詞的范圍時,除了上述劃分原則。我們還必須考慮以下三項標準:詞形標準、通用標準和規范標準。
所謂詞形,包括四個方面:
1.某些成分是副詞還是副詞性語素。如:頻、屢、力、歷。
2.某些成分是副詞還是副詞性短語。如:果不其然、很顯然、尤其是、特別是。
3.某些同素異序或音近形異的同義副詞,是一個詞還是兩個詞。如:反倒——倒反、益愈——愈益,通通——統統、稍微——稍為。
4.某些意義用法十分接近的基礎形式和重疊形式的同義副詞是一個詞還是兩個詞。如:最——最最、光——光光;常——常常、剛——剛剛。
我們的看法是:“頻、屢”等在書面上仍可單用,還是詞;“很顯然、尤其是”等可以拆開而且語義不變,是短語;“益愈”和“愈益”、“通通”和“統統”等用法和意義有細微的差異,是兩個詞;“最”“光”類是構形重疊,一個詞,“常”“剛”類是構詞重疊,兩個詞。
所謂通用,包括三個方面:具有書面語色彩還是具有口語色彩;用于方言的還是用于共同語的;是近現代用例還是現當代的用例。我們的標準是:
1.書面語詞和口語詞兼收并蓄。比如:“甚、頗、備加、愈益”和“挺、特、好不、頂頂”都應該歸入現代漢語副詞。
2.以“五四”至九十年代的用例為標準。比如:“傷、漫、惡、浪、頗頗、垂垂、咫尺、幸其”等只在近代漢語中出現的副詞應當另行處理。
3.文言色彩過分濃重的,比如:“僉、肯、咸、良、孔、泰、邃、倏、夙”等,都不在現代漢語副詞討論之列。
4.帶有明顯方言色彩的,比如:“賊(賊亮)”“稀(稀爛)”“蠻(蠻好)”“精(精瘦)”“忒(忒好)”“溜(溜平)”等,都還不宜進入通用語。
所謂規范,就是指下面幾種特殊規范用例不會影響我們對副詞的確認:
1.個人用例。比如“一律”是副詞,但魯迅先生將“一律”用作了謂語:
l)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必競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魯迅《祝福》)
2.特殊用例。比如一般情況下行為動詞和指人名詞是不受程度副詞修飾的,但有時為了特殊的表達需要就必須這樣組合:
2)人與人不可不交心,也不可太交心,太哥們兒了沒好果子吃。(《青年報》1992年8月11日)
3.修辭用例。比如曹禺為了塑造顧八奶奶這個人物,故意造出一些超越常規的表現手法:
3)顧八奶奶:所以我頂悲劇,頂痛苦,頂熱烈,頂沒有法子。(曹禺《日出》)
4.非規范用例。比如“再”“又”是典型的限制性副詞,有人卻將它們用作了動詞,帶上了賓語:
4)幸福就像傾盆大雨瀉落在我有點毛病的心臟上:股票!股票!銀行大門開開!中簽!中簽!!再股票!又再股票!!(張黎明《猴年七月》)
綜合以上標準和原則,我們確定了現代副詞的范圍。需要指出是:從發展的角度看,現代漢語的副詞實際上是一動態的、可變的范疇,只能有一個模糊的、大致的、帶有一定主觀性的范圍。任何明確地規定現代漢語副詞范圍的嘗試都只能得到一種近似的、暫時的結果。
下面我們著重辨析一下與副詞有關的兼類、同形、活用的情況,并進而解釋副詞范圍之所以是相對和可變的原因。
現代漢語中,兼有區別詞和形容詞用法的副詞大致有三種情況:A.詞形相同,語義不同;在某個義位上可以充當謂語、定語或主賓語,在另一個義位上只能充當狀語;這兩個義位盡管在語源上具有一定的聯系,但現代已沒有什么關系了。譬如“非常1”和“非常2”
5)巨量的糧食可以立刻囤積起來,拿來應付中日戰爭非常時期的需要。(楊朔《雪花飄在滿洲》)
6)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么可怕了……(老舍《駱駝祥子》)
前句略等于“異常”,是區別詞;后句相當于“十分”,是副詞。
B.同一個詞,在某個義位上既可以充當狀語,又可以充當謂語或定語等,但是另一個義位上只能充當狀語,這兩個義位現在還存在著明顯的聯系,譬如“特別1”和“特別2”。
7)這倒也是實話,在將軍看來,當時這樣做是自然的,絲毫沒有特別之處。(王愿堅《普通勞動者》)
8)他的意見特別多,一會兒嫌裝料的人少,窩工;一會兒叫:“別亂扔空筐,砸著人!”(王愿堅《普通勞動者》)
9)她似乎很不滿意李家兄弟,特別是黑李。(老舍《黑白李》)
前兩個“特別”略等于“不尋常de”,是形容詞;后一個“ 特別”相當于“尤其”,是副詞。
C.同一個詞,其基本功能是充當狀語,但是一些特定的情況下,在少數作者筆下,又可以在語義不變的情況下偶爾充當定語或謂語。譬語“大約”:
10)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魯迅《故鄉》)
其他副詞如“一向、一律、向來、偶爾、歷來、從來”等,我們在現當代的文藝作品中,也都發現了被當作區別詞或形容詞的用例。例如:
11)一向的詩人就只曉得用詩歌來歌頌朝廷的功績。(郭沫若《屈原》)
上面的情況表明,現代漢語的副詞實際上仍然處在由實向虛轉向的過程中——有的已經完成了分化的過程,有的正處在虛化進程之中,有的基本完成仍保留舊用法——從發展和進化的角度看,現代漢語副詞的范圍永遠是相對的。
三 副詞的內部層次與分類系統
呂叔湘先生(1979)曾經指出:“副詞的內部需要分類,可是不容易分得干凈利索,因為副詞本身就是個大雜燴。”呂先生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強調劃分次類是必要的,二是說給副詞劃分次類又是十分困難的。
我們以為,要做好副詞次類劃分工作,首先必須有明確的確定副詞的標準。目前,學術界對什么是副詞、副詞有哪些功能特征、如何劃分漢語副詞的次類,還沒有相對一致的意見。近一百年來,各種語法著作在論述副詞時,一般都要給副詞劃分出次類。《馬氏文通》在“狀字別義”一節中將“狀字”分為六類,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也分為六類,楊樹達《高等國文法》分十類,王力《中國現代語法》分八類,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的“限制詞”分七類,丁聲樹等《現代漢語語法講話》分五類,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分九類,呂叔湘等《現代漢語八百詞》分八類,朱德熙《語法講義》分四類,另有一類“重疊式副詞”。在影響較大的《現代漢語》教材中,胡裕樹(1979)、黃伯榮、廖序東(1991)、北大中文系(1991)均分六類,邢福義(1991)分七類。
各家所分次類中,大體都有“程度副詞”“范圍副詞”“時間副詞”“否定副詞”這些次類。此外還有一些次類,各家多寡不一,名目也不相同。如“語氣副詞”“頻率副詞”“關聯副詞”“情態副詞”“疑問副詞”、“表數副詞”等等。從這些次類的名稱可以看出,各家所分的次類主要是根據副詞的語義來劃分的;雖然各類之間實際上也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功能上的差別。
問題最嚴重的地方在于:不但各家所分次類的數目不同,名稱不同,而且各次類所包括的副詞也不完全相同;同一個副詞,不同的人往往歸入了不同的次類。這樣就使人難以明白漢語副詞究竟可以分出多少次類,各次類之間的差距究竟在哪些方面。當然,以往各家的分類,對于描寫和研究副詞還是很有益的,自然應該作為我們進一步研究的基礎。但是,以往的語義分類對全面系統地認識漢語副詞卻是不夠的。從理論上講,對一種語言做出詞類劃分,這是語法研究所必需的。而對各詞類再做次類劃分,是因為同一詞類內部各成員之間存在著各種差異,各個詞類所包含的各次類在語法功能和語義特征等方面并非完全相同。劃分次類的目的,就是要更好地認識各個詞類內部所具有的不同特征,更好地闡述同一詞類內部成員相互之間的差異,從而更好地認識各詞類的各種特征,全面深入地闡述與之有關的各種規律。
毫無疑問,副詞的次類劃分,僅僅以語義為標準是不夠的,還應該兼顧功能、分布、位序等各方面的特征。尤其是要結合語義和功能兩方面的特點,互相補充,互為印證,以確定每個副詞應歸入哪個次類。要在語義分類的基礎上,找出各次類在功能特征方面的共性,并加以驗證,從而證明所分次類的合理性。確切地講,我們的觀點是,副詞的分類標準應該以句法功能為主要標準,以相關意義為輔助標準,以共現順序為參考標準。
我們所說的句法功能,既包括主要的句法功能,也包括次要的句法功能;既包括句法層面的功能,也包括句子層面的功能;既包括靜態的組合功能,也包括動態的搭配功能。我們所說的意義,包括四個不同層面的意義:既包括詞匯意義,也包括語法意義;既包括概念意義,也包括邏輯意義。
我們所說的共現順序,也有三個層次:既包括相鄰級位順序,也包括隔位遞降順序,還包括多項綜合順序。
根據我們上面所列舉的以上三個方面的標準,我們認為,現代漢語的副詞可以首先分為三個大類:描摹性副詞、限制性副詞和評注性副詞,其中限制性副詞內部差異很大,還可以再分為八個小類。
描摹性副詞在句法上大都可以充當動詞的準定語,句中位序比較固定,一般只能緊貼中心語:主要是用來對相關行為、狀態進行描述、刻畫的。評注性副詞在句法上,可以充當高層謂語;句中位序比較靈活,可以在句中,也可以在句首:主要是表示說話者對事件、命題的主觀評價和態度的。限制性副詞是副詞的主體,在句法上只能充當狀語或句首修飾語,句中位序有一定的自由:主要是用來對動作、行為、性質、狀態加以區別和限制的。
首先,凡是既可以充當表示陳述義的動詞的狀語,又可以充當表示指稱義動詞準定語的副詞是描摹性副詞。試比較:
S1正在搶救→正在進行搶救→*進行正在搶救
S2全力搶救→全力進行搶救→進行全力搶救
其次,凡是不能在嚴格意義上的是非問句中充當狀語的副詞都是評注性副詞。試比較:
S3她畢竟是一個標兵。→*她畢竟是一個標兵嗎?
S4她仍然是一個標兵。→她仍然是一個標兵嗎?
限制性副詞都是典型的副詞,其內部相當復雜,差異很大,根據連用時的共現順序和所表示的意義,可以再分為八個小類:關聯副詞、時間副詞、頻率副詞、范圍副詞、程度副詞、否定副詞、協同副詞、重復副詞。嚴格地講,關聯副詞并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限制性副詞的次類與其他副詞次類并列,因為與其他次類都不同,關聯副詞是從句法功能、邏輯功能、篇章功能的角度劃分出來的一種特殊的副詞次類。而且,在現代漢語中,幾乎每一個關聯副詞都是一個兼屬其他次類甚至大類的兼類副詞,純粹意義的關聯副詞是不存在的。
我們發現,漢語中典型的關聯副詞,本來就是一些常用的時間(才、就)、程度(更、還)、范圍(都、只)、否定(不、非)、重復(再、也)類限制性副詞,甚至還可以是有些評注性副詞(連、倒)。當這些副詞在一個較大的語言單位中充當狀語時,它們往往會具有兩重性:就其限制或評注的成分而言,它們仍然保留原來的功能;就整個句子(復句)或句段而言,它們就具有了連接功能。例如:
12)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魯迅《祝福》)
13)王茂林惶然而且驚然,他不僅一時找不到反駁尤力的話,更意識到自己對車間的工藝流程和管理體制,遠沒有尤力了解清楚。(陳沖《會計今年四十七》)
14)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松的劉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茹志鵑《百合花》)
隨著這種連接功能的經常化和固定化,這些副詞就會成為兼表關聯的兼類副詞。其實,限制性也好,評注性也好,漢語中可以這樣用,兼表關聯功能的副詞是很多的,只不過在使用頻率上,不如那些典型的關聯副詞而已。我們認為,所謂關聯副詞,實際上是一個動態的、不定的副詞次類,它同其他副詞之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只要某個副詞在句子中、篇章中起到了關聯作用,它就是關聯副詞。所以,我們的關聯副詞,比一般所說的關聯副詞的范圍要廣得多:既包括在單句和復句中連接短語和分句的副詞,也包括在句段和篇章中銜接句子和篇段的副詞;既包括固定或經常地充當連接性狀語的副詞,也包括臨時或偶爾地充當連接性狀語的副詞。
既然我們認為現代漢語中的關聯副詞都是兼屬的,所以雖然關聯副詞在我們的副詞分類系統中尚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對每一個具體的副詞進行歸類時,卻沒有關聯副詞這一次類。
綜上所述,我們得到了一個現代漢語副詞的分類層級系統。
現代漢語副詞分類層級系統
(原文刊載于《語言研究》2000年第2期,參考文獻及注釋請查閱原文。作者:張誼生,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聯系導師,中國語言學會常務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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